野口勇论雕塑
朱尚熹编译
什么是雕塑的问题?
第一,关于雕塑的主题。今天的雕塑主题与生命无关,不管是现实主义的还是意象的。
第二,由于经常不是由艺术家亲自完成的,所以作品反映不出作者通过物质与空间的手段对作品的驾驭,因此也就从根本上说那不算真正的雕塑。
第三、雕塑缺少色彩,而色彩作为一种视觉要素会对普通公众具有感染力,肌理与触觉尤其吸引观众。
第四、由于雕塑的非直接的和非科学的方式方法,完成的作品造成了极大的人力与财力的浪费。这不仅仅污染了大众的消费,而且抑制了艺术家创造出经得起考验的、安全的艺术品,也抑制了艺术想象力和实验性的探索。
回答是:
第一、让我们做的雕塑能够针对今天的问题,要使雕塑的形充满科学的、微观的和宇宙的意义,充满使生命从梦想到人类的志向、挫折、承受和成果的讴歌。
第二、我们必须通晓塑造与成型的当代方式方法和相关技术,如喷枪和气动锤子等等。对于任何特定的雕塑,我们应该选用适合尺度的、考虑费用支出的和具有永久性的材料。
第三,不要过分地担心使用色彩会导致庸俗。研究颜色是如何增强形与形式语言的感受,而不是贬低,或者与形发生了冲突。就像音乐中的和谐一样,色彩与形一道发挥表达的作用。
第四、科学的方法往往是花费精力和财力不多的方法,便宜的和快捷的方法往往会使雕塑摆脱矫揉造作。为啥不来点儿纸雕塑或者橡胶雕塑?
总而言之,我的观点是,雕塑家与画家一样,永远不要与所谓的“纯艺术”和所谓“深刻的艺术”关联太深,而应该是天天去吸取关于形和物的营养,关注那些有意思的工业与商业设计。这样非常有必要,他会学习到事物的本身规律:为什么路要在这里打一弯儿?为什么飞机的形是流线的?等等,等等。
联展“十四个美国人”野口勇自述
对于我来说,雕塑的本质就是空间的感知能力和我们存在的连贯性。在我们视角的相对关系中,雕塑的体块、线、点、形、距离以及比例向各个维度展开。运动、光、时间自身也是空间的品质。除此外空间是不可思议的。有些雕塑的本质问题是随着我们的理念的改变而改变的。
尽管我们的空间经验受制于时间的片段性,但是生长感必须是生存的核心。我们的新生,大自然的复苏等,反映在艺术中就是生长感。我的意思是通过表现生长感来给人们以生存的希望与生机。于是生长感是新生的象征,是一种拯救人类灵魂于黑暗的光芒。假如生长感是源源不断的人类精神漫入环宇,那说明我们的责任是多么伟大!我们关于宇宙的知识以能量的方式充满了空间,促使我们去面对更大的无序与新的秩序的平衡。
我要说,能让空间富有生命和秩序的雕塑家就赋予了雕塑的意义。
走向艺术的整合
在一件雕塑的创作与建立中,能使公众鉴赏比个人私藏更具意义。如果没有面向大众的意图,雕塑的真正含义将受到质疑。我们所说的形的塑造与空间关系是用来诠释个人的生存状况的瞬间,是照亮我们愿望与志向前景的灯光。我们的这些认知源自古代的宗教庙宇雕刻。在那里,形式语言、社会性、情感与神秘性浑然一体,实现了比它自身的更为伟大的意义。显然,从上面的分析得出:雕塑的功能远比仅仅用来装饰建筑和成为博物馆珍品的用处要多得多。不管怎样,尽管它们有多值钱,这些出路都是私人拥有的一种延伸。没有必要在这里就得出宗教雕塑衰退的结论,原本的也是最能发挥雕塑功效的出路是宗教。在具有科技活力的当今,肯定有另一扇门为雕塑敞开着,更确切地说,雕塑将能够实现更为远大的目标。
两次大战的悲剧性后果是一场道义危机,危机中没有任何精神救赎。曾经的艺术家通过他的双手、他的宗教、他的神殿找到了表达的地方,现在却只有结构力学原理和力的观念留存。工业主义的衰退已经将人推到了专业化的困境,他越来越将自己当做旁观者的角色。我们可以说,能够找到他精神气质的原创性的关键部分被忽视,同时伤害了他特有的遗风。在精神需求的紧要关头,就有了一种对生存意义的重新探索,就有了各种艺术家所发挥的最大能量来呈现的一种消遣式的过程,其目的是为了建造一种与我们需求相一致的环境。为了一些明确的社会性目标,艺术的再次整合,其目的是扩大当下的出路,或者说途径。这种途径是我们有限的建筑师、画家、雕塑家和景观师的类型所决定的。
尽管以上的观点有多种表达,到现在为止并没有关于实现如此联盟的明确步骤。当现实中艺术家与艺术家,或者艺术家与社会的关系成为问题,谈论整合就混淆成了风格议题。诉求是要提的,除非我们的经济与社会的问题得到了解决。可现在还没有解决问题的答案,还没有建设性的解决办法浮出水面,这种解决办法至少能够被我们的行业和生活方式所诠释,我们的行业就是关联性不足,各不相干。协作与配合是很好的经验,然而需要人道地、全社会地、国际地吸取与掌握。
我们对物质环境的反应可以被描绘成含蓄的,但是审美的判断是持续的。这样的判断甚至影响和控制我们的情感:从混乱中带出秩序,从世俗中抽出神话,从我们的孤寂中凸显归宿感。通过我们的善意和对形与触觉关系的领悟,我们心存对大自然造化和人类创造的感激之情。所以,我们环境的情感和情绪氛围的任何变化都会成为艺术所关切的事。
我认为这是我们对这个危机四伏的社会应尽的责任。尽管艺术家在眼下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但我还是坚信,不久社会将迫切地需要我们来展示生存的诗性和审美的意义。
现代雕塑的含义
在耶鲁大学有这样一个雕塑展——《罗丹以后的雕塑》,其前言这样指出:罗丹大师在当代雕塑史上具有特殊地位。从某种意义上说罗丹并不是词义上的所谓“现代”。他是米开朗基罗之后最为耀眼的人文主义艺术家。有时,我们说他确实是现代,那是因为他对转瞬生命的特殊敏感,这种敏感不但渗透在他的雕塑中,而且给雕塑世界以变革的挑战。 罗丹最有声望的是他那流畅的和具有绘画性的泥塑,同时用青铜与大理石将其真实地表达出来。他的塑造方法是那样地娴熟和充满生命的力量,其风格不久被他的追随者们转化成了一种技巧和学院派式的自然主义。罗丹作品上浓厚的人性与尽其丰富的表达与塑造,在《思想者》身上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它似乎穷尽了现实主义的一切可能而迫使雕塑必须有新的超越。
意味深长的是,现代主义雕塑流派的所有领头羊都在年轻时受到过罗丹的影响:布朗库西、杜象.維雍、阿尔普、李普希茨、阿奇本科、嘉博、佩夫斯纳、构成主义者等。我要说的是所有的人都在针对性地对罗丹进行反叛,反叛他关于艺术的根本认识。反叛也许不是一个合适的词汇,反叛从另一个角度说,应该可以叫受到了一种特殊的影响。他们那个时代需要他们去寻找和表现新的真理,整个的那一代人代表了雕塑方面的革命。雕塑的内容完成了从人类到非人类,再到超人类的巨大转变。
我们可以这样说,现代雕塑从开始是从以下两个趋势发展的:一个方向是基于力量和力学,对形和形式本身的研究;另一个方向是从研究自然概念开始去深究其内涵。第一个方向直接与传统的人文主义决裂,走向极端的抽象作风和机械主义,就像由俄罗斯构成艺术家们所创作的作品那样。第二个方向就是形态的有机化,其代表性的艺术家有做动感作品的卡德尔和做有机形态雕塑的阿尔普。
从自然中抽取抽象是以上提到的第二个趋向的艺术家们去实践的。总的说来,他们对自然的变形是通过分析简化来实现的。对自然摆脱的程度和方式是千差万别的,其途径可以说是主客观兼有的,就像原始艺术一样。这个方向的艺术家,我愿意例举毕卡索、布朗库西、杜象.維雍、贾科梅蒂和李普希茨等。
从总的来说,雕塑中的现代主义运动,其艺术家的实验是多姿多彩的,我坚信其革命的性质是唯物世界里唯物者的革命,其整个领域所折射出的是人本身对独立和自由的根本觉醒。例如布朗库西(也许他是两次世界大战之间最伟大的雕塑家),他在如何从自然形态上蒸馏出它的本质——一种纯粹的原初的形——耗费了毕生的经历。他信仰完美,这种完美性的内核应该是体现了关于个体特性的崇拜和对当代性的追求。
由于那一辈趋于成熟,另一场战争阻碍了进一步发展,我们在社会中的权利、自由与独立的信心受到了重大的冲击。先锋们日渐老去,新的面孔和新的问题自生自灭吧!针对于自然主义的反叛已经不是首要任务,艺术实验自身相对于前面更大的社会性挑战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一位艺术家要完全不带己见来讲清楚是什么力量诱发了他那个时代的艺术是困难的。我发现了另一些诱因。我的观点是,相比物本身,我们现在更加关注物与物的关系。我们的现实是物与物之间的空间,这是一个原子能与随机元素并存的世界,心理因素在我们的视野中非常显赫。我们被个人变化莫测的琐事缠身,并没有伟大的理念将艺术导向与社会的和谐关系,而这种和谐关系在传统艺术中是有过的。我们的生存状态是不确定的,我们对恒久的事物不抱信心。整个儿的人被碎片式的自我所替代。我们的痛苦就像活在布痕瓦尔德(法西斯集中营),好像灭顶之灾就要降临一样。所以,要摆脱这样的困境,我们的诗歌必须到来,我们的歌喉必须放开,因为这种不可阻挡的变革来自我们自己的真知灼见。我们应努力探究人与物的奥秘,蜕变之中我们见到了壮丽而崭新的现实轮廓。我们在困难面前碰了脑袋是因为我们抓不住要害,混乱之中看不到生命的价值。
这不是一种永恒的挑战?这种挑战人类总是要以他的想象力、宗教和艺术去回答的?其必由之路是:从混沌中整理出秩序,虚无中得出答案,发现各种新的真理编制创造之网,唯有手段是新的。
战争见证了美国中产阶级的胜利。现代艺术和它的艺术家们涌向了我们的海岸,找到了已经洞开的接纳之门。现代艺术,至少以它形式主义的面貌,肯定再也不会被孤立和忽视。看看我们的学校、学院、博物馆和画廊,看看那些所有的艺术家用他们的技巧所设计的商业广告物,真是越抽象越好!当然,艺术确实需要合理参与社会,在社会需要中显现艺术自己。现在的美国一片祥和,可现在的问题是:是否是一切不错就可以利用它?或者是条件对于艺术的进一步发展是不是抵触的还是不相干的?
我自己作为雕塑家(所有雕塑家都是乐观主义者),暂且倾向第一个观点。我认为来一场反享乐主义的革命是必要的。但是我并不肯定我们需要拒绝群体或退休去练瑜伽。究竟,能不能有一种非物质化的艺术?当艺术家探寻的真实超越了现状,有多深和多少真理与美学分离、与虔诚的情感分离?
假如宗教死了只剩下教义,那它也会在艺术中个人化的直接表达中获得新生。我确实没有涉及教堂中的作品。但是在抽象艺术中那种入迷的和极度痛苦的宗教品质都有所显现。更多地使用大自然的结构与真理,我们仍然祈祷上帝。我并未发现精神性与现代艺术之间的矛盾,在某种意义上,现代艺术打开了另一个走向非拟人化的、神性的通道。
我在这里展示的这件作品对于我来说具有宗教的含义。作品名称:葵花,主要意图并不是描摹它的外形,而是想表达其渴望的内涵,根据英国诗人、漫画家布莱克的著名诗篇所表现的那样。瑞士雕塑家贾科梅蒂最近的作品有明显的宗教含义和令人不安的情绪。他的《戴荆冕的耶稣》,像不知所措的生还者,恍惚而孱弱地走向狭窄的死亡之门。他的作品就像是现实的颜面,就像我们在镜子里见到的一样,其表达与我们的感觉相吻合。在历史的进程中我们改变了,我们的表达也在改变,但是普遍的真理是不变的。雕塑与其它艺术一样必须要不断地变化,更好地反映同样变化中现实的本质。表达真实的情感就是我们艺术家的任务,也是我们的责任,其途径是精神的发掘和语言探索使之与我们所处时代理想合拍。
如果说内涵是艺术的重要内容,秩序之于艺术同样重要。当生命的意义变得模糊、混沌和混乱,我们应该以何种方式实现秩序?这种秩序可以通过艺术的实践导向和谐,要是没有这样的和谐秩序那就只剩下残忍与粗暴。我认为雕塑尤其是具有秩序的艺术——是和谐的使者,是人性化的空间。
秩序是雕塑空间的修饰语,它是事物的真实,也是思维的真实。没有秩序事物就只剩下数字。有了秩序,绝对转化成相对,生命随之产生。无秩序就是过多的单调,以至于堵塞了我们的生活使我们无法忍受。
我不断地强调雕塑是空间的艺术,可能会被指责为过分地注重雕塑的概念。但是这确实是今天雕塑的根和枝叶,没有它我们谈雕塑就不能切题。雕塑超越建筑的特点是能量的浓缩,虽然也许没有建筑的合理性,但它是有意味的,这些就是雕塑审美的基本东西。雕塑使我着迷:难以把握的虚空间、形的挤压、空间的标点与停顿等等。如果雕塑是岩石,那也是岩石与岩石、人与岩石的空间,交流与思索的空间。
如果能认识到雕塑主要是关于事物的体积、团块和重量,我们就真的认识到它的魅力所在了。一位雕塑家,在工作时往往更多专注于作品的点、线、面的组合与构成。目的和手段同样重要,对两者的一致性认识越是清晰,就越抽象。但是,我要说,就是纯粹的几何学并不是完全的抽象,因为展示在自然现场的几何形态会唤起人们的反响并促使与之交往。无机形一样能够产生出有机形。
关于如何做雕塑,有很多种方法,甚至可以说有多少位雕塑家就有多少种做法。技术仅仅是最容易实现理想效果的方法。一定量的技术积累是很有必要的,特别是对于初学者和学生。但是要注意,有时技术也会抑制创造力。用新的方法去做雕塑也是一件很开心的事,往往新的方法会呈现出别的可能性。对于创作的意图,技术总是第二位的。
雕塑的历史与人的历史一样悠久。但是,从那时起到现在给后世留下的总结却不多,这倒不是问题。技术上的每一次进步都会对我们的想象力进行更新,呈现出新的现实,同时,也会将你的初衷引偏。这就说明为啥在过渡时期,我们很多人热衷于原始艺术,去研究最基本的规律:亨利.摩尔横向的、浑厚的、沉重形态,或者是布朗库西垂直但漂浮的鸟。
雕塑领域的新材料和新工具让我们目不暇接,很多东西真是很好!我们的技术让雕塑一切探索成为可能。问题是这些材料与技术的运用能不能对我们时代的观念的表达起到更加有利、有力和有效的作用,或者说,会不会使我们退化成工艺和商业装点的恶心境地。其答案是艺术家你自己的选择——它取决于我们的艺术口味儿,取决于我们的材料感,最后,取决于我们什么是雕塑和什么不是雕塑的观念。
我们现在迅速发展的机械能力使处理非常坚硬的材料成为可能和相对容易。这就激发我们通过直接面对材料制作来研究探索新的现实和与之相适应的语言,比如直接雕刻、电锯、溶解、浸泡、电焊、粘接、熏烤、碾磨等等,结构的单纯化巨大地拓宽了雕塑创作的疆域,同时也强化了雕塑的地位,今天的雕塑可以考虑以一种经济的方式来消解原先的那种从一种材料向另一种材料的简单替换,而这样的替换往往是不动脑子的和昂贵的。
这种雕塑家的重新发现是由于雕塑家直接成为一名工人,加上空间修养的不断提升,加上给已经受到混乱胁迫的世界注入意义与秩序的责任感,再加上雕塑总是充当了与社会再整合的角色,我为之感到欣慰。这种状态将不会导向艺术的精神堕落,而是相反,它将促进人民的新的文艺复兴。我看到了雕塑领域的巩固,并努力再次成为人类环境的伟大神话的制造者。在雕塑中人可以从机械化中获得休止,在冥想中陶醉,在精神的自由中获得快乐。我们期待着这样的日子:当悠闲的欢愉成为幸福的指标。
也许我们都试图逃离现实,渴望太平盛世。对于一些人是走向理想主义的过程,对于另一些人则是受到欺骗的托词。今天我们的自由与生存的可能性受到危险,把象牙塔放到一边吧!艺术所关心的是环球的一半在黑暗之中。绝望的挑战向世人宣告。他如何回答则是每一个人对自己、对社会、对将来的责任,对于艺术家则承担着一种特殊的义务,那就是通过形象力和真理的途径将艺术的传统交给子孙,将光明照进人类的心灵。
(注:本文摘译自《野口勇论文与谈话录》一书。该书于1994年由HARRY N. ABRAMS 公司出版,DIANE APOSTOLOS CAPPADONA和BRUCE ALTSHULER编辑,本文图片是由译者拍于纽约的野口勇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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